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欧阳诗蕾
编辑 / 杨静茹 rwzkhouchuang@126.com
坦白说，如果我首先看到的是《怒呛人生 （Beef） 》在社交网络上热传的拼贴截图，那我大概率不会去看这部美剧，截图里的“东亚浓度”太高：女主角眼神空洞地发问：“你真的认为可以无条件去爱一个人吗？我的父母爱我，通过个人牺牲向我证明了这点”；女主角对丈夫怒吼：“你没意识到只有有钱人才会说钱不重要，佛陀能成佛陀是因为他是王子，他有能放弃的东西。”
【资料图】
原生家庭、成功发财、生活美满，东亚人的一生所困。
我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刷到了这部剧。上周杂志做版日的深夜，我照例在赶完稿后找一部剧洗洗脑子，结果发现当天更新的《怒呛人生》。女主演黄阿丽 （Ali Wong） 是一名亚裔脱口秀演员，她的脱口秀近年非常受欢迎。男主演史蒂文·元 （Steven Yeun） 则是凭美剧《行尸走肉》走红的韩国裔演员，曾在导演李沧东的电影《燃烧》中饰演一位杀人狂富人。
抱着放松放松的愿望，我在深夜点开了《怒呛人生》。但一开场没几个镜头，韩裔男主角丹尼就因为倒车问题而与华裔女主角艾米开始互骂，两位陌生司机狂按喇叭，在暴怒中将车加速，想把对方逼到危险位置，飙车中不忘竖起中指。比起“怒路症”，他们的失控更像是终于在生活里找到了一道裂缝，迫不及待地顺势发疯，一路狂飙。当飙车戏结束，我感觉自己已经被吵到麻木。
这部黑色喜剧由流媒体播放平台网飞和独立影视制作公司A24合作推出，后者偏爱有邪典气息的亚文化和边缘群体的作品。在不久前的奥斯卡颁奖礼上，A24凭借电影《瞬息全宇宙》风光无限，与《瞬息全宇宙》相似，《怒呛人生》同样以亚裔故事展开，看起来充满喧嚣，但实质上都是剑指自身。
这部由亚裔主创打底的美剧，非常清楚如何逼疯东亚人。当剧中艾米结束飙车，回到家中，准备重回女企业家和好妻子、好妈妈的温柔日常，手机里又弹出一堆工作信息，她再度冒火。日裔丈夫乔治注意到了一切，他关怀地询问妻子。但不等艾米进入正题，乔治用更温柔的声音打断她，这位高大帅气的丈夫目光深情：“宝贝，在你发飙之前，我要你现在就停下来，深呼吸……天呐你要正能量一点，好吗？”
艾米的表情凝滞了几秒，又表演性地浮现出一套愉悦的神情，也微笑起来。
从飙车相遇开始，成功的女企业家艾米与失败的男承包商丹尼之间展开了连环报复，两人搜寻彼此并不断设套，他们之间关系的螺丝不断拧紧，他们各自人生的螺丝也在不断拧紧。看起来他们确实不得不疯，艾米和丹尼都生活在一群白日梦想家中。艾米白手起家，是整个家庭的经济支柱，她的丈夫出生于艺术世家，主要负责居家带小孩和搞创作；艾米同时扮演女企业家、好妈妈、好妻子的角色，同时忍受丈夫的“正能量”教育和婆婆的轻蔑。而丹尼则劳碌却一事无成，他被堂哥连累，家里的生意破产，他的亲弟弟就像全球最普见的眼高手低的无脑青年，想叛逆却又处处依靠家里。作为东亚家庭里的长子，丹尼总是把“将父母接回美国”的重担压在心里。
谁都不敢松掉那一口气，他们以“不得不积极、幸福”的姿态绷着一根弦生活。前两集都给人一种步步迫近的高压感，第三集终于松动，艾米在约会软件长期聊天的人，其实是丹尼的亲弟弟，这一集里，出现了一点点浪漫、轻松和甜蜜。几个角色展现出了一点脆弱，他们终于有了一丝呼吸感。看起来，生活也没有那么万劫不复，对吧？
这一集的忽然放松，给我很奇妙的感受，像是什么敲碎了。我想起好几年前和朋友在春初的北京动物园，傍晚的太阳很快消失，我们坐在湖边，听浮冰被风吹到岸边、被石块一点点磨碎的声音。
第三集之后，接下来的剧集中，无论两位主角怎么抓狂互斗并牵扯进更多人，我对这部剧的感受都变了，它变得安静。几个角色更完整的故事各自浮现，艾米的丈夫、艾米的婆婆、艾米的“好朋友”、丹尼的弟弟、丹尼的初恋女友的丈夫……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破碎的人生里，小心翼翼地踮脚走着，唯恐踩碎什么，他们努力撑起一个自己，走进一个很美的“生活”里去生活。
艾米与丹尼之间的斗争，更像是他们自身的困斗。他们最想发火的或许是身边的至亲，但他们始终困在那些好女儿、好妻子、好兄长、好儿子的家庭身份里，有时狠狠地伤害身边人，但也在忍耐里继续夯实这些身份。他们需要获得世俗成功也痛苦于此，可不愿挣脱。只有借助外在的突发状况，他们才能顺势发泄获得自由。
他们有发疯去死的勇气，却没有打破家庭与社会框架去过另一种生活的勇气。
最后一集是整部剧极尽疯魔之后，螺丝拧到尽头，艾米和丹尼在飙车中翻车了。烈日下，在荒野，他们躺在树下，被抽去了所有社会身份，两个针锋相对的人终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这迟来的对话。死亡临近，意识渐渐模糊，他们说起自己的生命，从哪里来，怎么长大，那些遗憾与伤悲、愉快，一切都可以坦白了。
这是整部电视剧里最接近幸福的时刻。与爱情有关，但关系不大，生命之间最真切的相互感应其实关于生命本身，一个肉身在如此平凡、平静的生活中所承接住的惊涛骇浪。
我在一个夜里看完整部剧，好像看到两颗石头撞出了火花，可回想时，那更像是初春傍晚，听浮冰把自己轻轻凿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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