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拍摄取景的三个美术馆,其中两个馆都刚刚撤展不久。当我们置身于空空荡荡的展厅,更加明白艺术在场的意义。有艺术展览在展出时,这些场馆就会成为一个激发人们无限感应的丰盈场域。在场,不论是对观众而言字面意义上地身处美术馆中观看作品,还是对美术馆馆长而言将艺术展览、艺术传播与当下的时代现场更好地结合呈现,它都显得如此重要。
卢迎华
【资料图】
思想即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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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简介)
卢迎华,中间美术馆馆长、艺术史学者、策展人。自 2017 年 1 月起 , 担任中间美术馆馆长至今。她与艺术家刘鼎在 2022 年被任命为 2024 年第八届横滨三年展的艺术总监 。 曾出任深圳华侨城当代艺术中心 ( OCAT ) 艺术总监 、 首席策展人 ( 2012 - 2015 ), 意大利博尔扎诺现当代艺术博物馆客座策展 人 ( 2013 ), 亚洲艺术文献库中国研究员 ( 2005 - 2007 )。 中间美术馆的前身创始 于 2008 年 , 在 2011 年正式注册为非营利性质的艺术机构 。 中间美术馆长期开展艺术史研究 , 关注和支持非商业性的艺术和人文探索。
卢迎华站在“意大利当代艺术丝路行”展览的展厅中,面对着拍摄镜头,她的身旁不远处是意大利艺术家玛丽莎·阿尔巴内塞(Marisa Albanese)的雕塑作品,一个身高一米七二、戴着头盔的战士——她勇敢而无畏地在充满冲突的世界里穿行。艺术作品正在诚实地讲述,讲述着艺术家对世界现场的敏感、洞察和所思所想。作为中间美术馆的馆长,在过去六年,她在创造一种全新的艺术实践之道:以严肃的思辨、扎实的学术研究与展览策划能力在中国当代艺术领域获得一席之地,也为众多艺术家提供了表达的空间。
与卢迎华的交谈,见缝插针进行着。她前段时间高强度完成了中间美术馆四个新展览的开幕、展览出版物的编排,还前往日本东京进行了学术交流,行程异常繁忙。她的声音柔和,说起话来不急不缓,不时会一语中的道出敏锐的行业观察,毫不留情地针砭时弊。在她的身上,很容易窥见属于知识分子的一面:严谨、深刻而丰富,只忠诚于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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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一向擅长提出问题的人的办公室兼会客室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两句黑纸白字的大尺幅标语——“小心小心翼翼是鱼饵”“对待自己作品的态度标志着艺术家自己解放自己的程度”,她解释说它们出自去年的展览“巨浪与余音——重访1987年前后中国艺术的再当代过程”。视线顺着塞满了书的书架看去,一张大海报映入眼帘,“沙龙沙龙:1972-1982年以北京为视角的当代艺术实践侧影”,这是卢迎华与艺术家刘鼎自2013年开启的中国当代艺术史研究计划中的章节之一,亦是她进入中间美术馆举办的第一个展览,一切似乎由此生长。
从2017年到2023年,任职中间美术馆馆长的六年里,有一个内容对卢迎华来说颇为重要,那就是思想。她一直认为如果艺术机构没有想法,那么,它不值一提。“艺术机构要有自己的思想,如果它没有自己的学术立场,没有自己的学术视野,它什么都不是。”
她重视对艺术的思辨——“既要时刻关注当下的艺术现场,也要勤于读史和思考”。这个想法几乎贯穿了卢迎华的艺术生涯,无论早年在深圳华侨城当代艺术中心出任艺术总监,还是当下运营中间美术馆,她始终有意把艺术机构塑造成一个实践者和思想者的家园,而不使之沦为一个把工作流程化的组织。她曾说过,“我认为一个有生命力的艺术机构应该将自己置身于艺术世界的前沿,像艺术家一样去感知艺术现场的动向和冷暖,去挖掘带有迫切性的问题,带着问题意识去进行研究、策划展览,生产属于自己的内容”。在一本最新的导览册上,她写道:“表面而言,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艺术品,这意味着如果想要找出什么是艺术,必须从感官经验转向思想,也就是说,转向哲学。”在一次次知性思考之后,她从哲学的角度理解什么是艺术。
多年来,这位学者型的策展人鲜少从单一维度策划展览,她无意局部地展现某位艺术家或某件艺术品的伟大与杰出,而是将其放入中国当代艺术史的社会语境之下,观察艺术家与艺术史的联结,去看见个体在时代巨浪之下的可能与局限,重新审视艺术家一生的工作与实践,从中挖掘特殊的价值。她说:“我不是一个很会长远思考的人,但出于本能,我总觉得做一件事情应该有上下文。这就像在一个展览中展出一个艺术家的作品,是需要一个语境的,得有前因后果,把故事娓娓地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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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改变了文献在过往展览里的存在位置,它们不再居于幕后的资料库,而是被放到了观众的眼前。在美术馆二楼的展厅里,码放整齐的出版物或陈列在展柜,或悬挂于墙面,静候来客阅读。早些时候,卢迎华在“笔记——来自二十世纪末的中国声音”展览中明确指出,“这不是一带而过的展览,需要观众花时间仔细阅读和思考,沉浸在当时的创作语境当中”。她重新定义了观众与展览之间的关系,观众不再如往常欣赏艺术画作一般地浏览这些文献作品,观众须静下心来,阅读艺术家的思想碎片,去了解艺术家当时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去理解艺术家创作背后的思想来源。
在无数次的写作、采访与回顾里,卢迎华总会不厌其烦地提到自己出发的原点。2011 年,她与艺术家刘鼎共同策划的“小运动——当代艺术中的自我实践”活动。活动展示了国内外一系列带有自主独立性的艺术实践,反思着艺术系统的现有机制,当时提出的观念几乎贯穿了卢迎华在随后漫长时间里策划的所有展览项目。她说:“大家会认为艺术世界里存在某一种权力的架构,艺术家、艺术史家或策展人把自己的职业身份视为一种天然的权威,并没有意识到这只是艺术系统赋予他们的一个标签。我们提出艺术是平面的,每一个身处其中的实践者,无论你做创作、艺术史研究、出版,你是美术馆馆长、艺术家、策展人,大家都是平等的创作个体,彼此的较量不基于外界给予的身份,而是基于自我实践本身。这是我们的世界观。它一以贯之地贯穿在我们之后的很多工作里,就像我们会把文献这些非艺术品作为创作物品放在展览里,是因为在艺术史家写书的过程中,他的某一个发现或论述重新提供了认识世界的一个方案,这也是一种创作。”
过去三年,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疫情这一席卷全球的公共事件深刻影响了艺术行业,大变局之下,卢迎华会如何描述当下美术馆所面临的问题?她神情有些严肃地说:“在中国当代艺术界,现在很多美术馆正在面临学术危机或者说是信任危机,他们为了经营,做大型的、时髦的展览来吸引人流,换来了赞助和门票,在这个过程当中,美术馆内部学术内核没有建立起来。当美术馆没有学术的独立性、生产能力,就难以建立外界的信任。长此以往,信任危机最终会伤害整个行业里的所有人。今天美术馆的信任危机是我们面临的一个非常大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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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往的一些采访里,卢迎华从未吝啬发出自己的声音,她一再对艺术行业即时的功利和浮躁提出批评,甘当指出“皇帝的新衣”的人。她说:“我们在呼吁,在唤醒。当噪音很多,大家的认知都浮于表面的时候,我们怎么去发现真的问题?我们依然在做一些我们认为值得坚持去做的事情,必须去发出自己的声音,最终这个价值会有所改变。”
她也坦率承认一家美术馆能够发出的声音是微小的,即便如此,她有自己的坚守,“我相信美术馆是一个学术机构,它最终考核的是学术的能力、视野,对学科的贡献。大家都在说艺术产业,我不认为艺术是产业,它是一门学科,学科里有天花板,也有学科建设,你要去不断地探索问题,探索这门学科的丰富性、复杂性,这是我们一切工作的内核。如果远离了它,即便开再大的美术馆,它也只是一个物理空间而已”。
“如果我自己不能持续地学习,就不能带领我的团队更好地开展工作,这是我的日常焦虑和不安。”今年是卢迎华与艺术并肩同行的第21年,一路走来,对新知的渴望推动着她向前迈进,闯入新的世界。
2002年,从中山大学英语文学系毕业后,卢迎华顺利进入了一家杂志社负责文化艺术领域的报道工作。在一次采访中,她意外结识了艺术家刘鼎。某种程度来说,卢迎华转换职场跑道跟刘鼎不无关联。回想起来,她的印象很深,“那时候,刘鼎跟我说,你应该从事一个事业,而不是一个工作;你不要因一张名片让别人认识你,而是因为你的名字、你的想法”。她笑着说自己是冲动型的人,随即欣然接受了刘鼎的建议,辞去媒体工作,将艺术史的研究、艺术理论视为方向,由此进入艺术领域。
卢迎华遇上了艺术全球化的一波热浪,中国当代艺术领域迫切渴望与外面的世界交流,擅长英文的她开始从事大量艺术领域的翻译,在逐字逐句的翻译中,她开始了解千禧年前后在艺术现场的艺术家、策展人的创作意图,久而久之,她在大量的学习与调研中,形成了较大范围的艺术探索,慢慢按照自己的节奏,深入到不同环节的艺术工作里。
时至今日,卢迎华仍然让自己保持着持续学习的能力。进入美术馆后,她花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和资源投入到美术馆团队的学术训练上,她不仅推动自己向前,还不遗余力地推动着整个团队。疫情前,美术馆平均每两周会邀请艺术家、学者讲授专业的内部课程;她建立了美术馆的图书馆,藏书两千余册,从历史、哲学到思想史,内容丰富,不乏珍贵的艺术期刊。在卢迎华的认知里,学习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如果你把美术馆当成学术机构的话,在学术机构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学术主体,想要对专业负责的话,就得不断学习。我们常常跟不同领域的学者交流合作,慢慢地,你会发现,人文学科的学习会随着你的经历增长和实践变多,它会让你对自己内在的一些问题认知产生改变,这个改变会转化成新的实践经验,你不能停下来,也无法停下来。”
无论是举办美国编舞家伊冯娜·雷纳(Yvonne Rainer)和中国编舞家文慧的双个展,抑或邀请戴锦华等文化研究者重读《哈姆雷特》《悲惨世界》等经典作品,这些与美术馆之外的文化实践者们的跨界交流,都能看到她有意保持敏感,拥抱新的外部刺激,用她的话来说,“不掉入惯性的陷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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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美术馆馆长,卢迎华身体力行做到了一个馆长应有的职能——拥有宏观的视野和把控能力,又有能够深入细节、开展具体工作的能力。她没有运营预算的苦恼,只须心无旁骛向前,偶尔的压力也来源于自己,她笑着说,“我们在走的路呢,相对来说,走的人很少,所有的衡量标准都来自自己,没有人给你标识。在没有坐标的时候,你还得往前走,那你怎么让自己坚定向前呢,这是考验”。
眼下,她有很多野心勃勃的愿景渴望实现,沉浸在热爱的事情里,兴致勃勃挖掘新的可能性。她曾在美术馆馆庆十周年之际,提笔写下自己想要抵达的去处。“机构应该作为机构,以其创造性的实践去把握今时今日的重要议题,并同时急迫地、辩证和创新地审视过去,而不是沦为向那1%富人颁授荣耀的神殿,摆放如一堆美学残骸的馆藏,更不是娱乐性、消费性的场所......艺术机构应该首先是一个具有独立精神的个体,存在于现实的语境,但并不完全依赖于它。它可附体于具体的建筑,但它首先拥有一个具有思考能力和人文关怀的灵魂。”
孙文倩
但愿你的路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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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简介)
孙文倩,上海当代艺术馆执行馆长。上海当代艺术馆是上海较早关注当代艺术的私人美术馆,由龚明光和孙文倩联合创办,坐落于上海城市中心的人民公园之内,于2005年9月24日正式开馆。
上海人没有不知道人民公园的。
从地图上看,这是上海市区的中心点,商业繁盛,人流不息。三四月是樱花盛放的季节,草木含情,驻足拍照的游客也多了起来。公园的游乐设施间或开放,偶尔能撞见街头艺人演奏乐器。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上海最大的相亲角。人与人,故事与故事,有心或无意地相遇。
循着公园规划的动线,行至某个角落,上海当代艺术馆(MoCA Shanghai)安静地“坐”在那里,本身就像一件作品。作为上海较早关注当代艺术的私人美术馆,它从容地注视人来人往。一转眼,18年了。
对上海当代艺术馆执行馆长孙文倩来说,艺术馆的18年,就是她艺术生涯的18年。人民公园里的这座艺术馆,拥抱了当年那个告别凤凰卫视、幸运地撞进艺术圈的年轻人,也形塑着她在当代艺术领域的每一次蹒跚、逡巡和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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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文倩很喜欢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伊萨卡岛》。诗里写:“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但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某种意义上,上海当代艺术馆就是她的伊萨卡岛,见证她向未知探索,也召唤她往远方航行。
在孙文倩眼里,人生总是高高低低、曲曲折折,打怪升级是常态,即便200%地投入,也会有感觉撑不下去的时候。可艰难的另一个名字叫深刻。对每一个想在生活中留下痕迹的人来说,道路漫长,是最好的祝福。
孙文倩坐在办公室,等待妆发造型和拍摄。她刚从美国、墨西哥出差回来,时差还没彻底倒过来。3天后,一趟飞往意大利的航班上,又能看到她的身影。此去欧洲,上海当代艺术馆会与意大利知名的文化艺术机构签署一份长期的战略合作协议。连轴转让孙文倩颇感疲惫,话虽如此,拍摄当天早上6点,她已经在修订合同了。
很难定义孙文倩是怎样一个人。或许如她所说,这和双子座不无关系。她会匆匆地翻看拍摄的服装,挑选佩戴的首饰,不小心碰到什么,下意识地说声Oops(哎哟),像一句口头禅。寒暄之后,她会询问姓名,主动握手,然后贴心地递过一个座椅靠垫,唯恐别人有丝毫不适。说到动情处,她的双手不断比画。娓娓道来的时刻,她的眼神里又有一股静气。
每当有人问起她是哪里人,她都回答:“我是地球人。”生于中国台湾,长于中国香港,在上海待得最久,不时到全球各地工作、旅行,孙文倩的人生不断经历着搬动与变换。地球人是她对自己的一种身份认同,而艺术人,则是她的另一个自我确认。
孙文倩半开玩笑说,在香港读书时,她连逃课都会去艺术馆。在艺术馆,她邂逅过疍家文化主题展。疍家人是只在船上生活、不在岸边落脚的群体,有人称之为“水上吉卜赛”。从来没有疍家生活经验的孙文倩,即便还只是高中生,却敏感地觉察到身份认同、文化表达和展览之间的微妙关系。
那会儿孙文倩家住九龙。有一阵,每天的上学路都能看到“九龙皇帝”曾灶财的涂鸦。起初,她觉得这很有意思,又有点神经。可慢慢地,曾灶财的涂鸦被时装设计师采用,街头涂鸦开始成为登堂入室的艺术品。孙文倩由此意识到,“九龙皇帝”从亚文化跻身主流当代艺术,被广泛认可,这也是很多人找到身份认同的过程。艺术也是很生活的,在孙文倩的身份认同里,离不开“艺术人”这个层次。
是艺术人,并不代表要以艺术为业。孙文倩的事业从媒体起步。她是凤凰卫视辉煌年代的核心成员,参与凤凰卫视新闻台的创立,做时政专题直到主编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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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生的际遇,总有出乎意料的地方。2002年,孙文倩的先生龚明光租到如今上海当代艺术馆这一地块,原计划是做一个珠宝相关的工作室。也是在那段时间,孙文倩和前同事梁文道一起,与时任古根海姆博物馆副馆长杜柏贞(Jane De Bevoise)聊天,大家聊到上海没有当代艺术馆。没有太刻意的安排,两条轨迹逐渐并线,于是有了2005年开放的上海当代艺术馆。
龚明光与孙文倩都不是艺术行业出身,筚路蓝缕,也面临什么都不懂的艰难。孙文倩觉得自己很幸运,以“打工人”的身份入局,就能向古根海姆博物馆这样全球顶尖的团队学习,他们一起合作“美国艺术三百年:适应与革新”之类的大展。有资深指导、优秀同行的加持,孙文倩收获了飞速的成长。
新闻人永不止息的好奇心,让孙文倩转向了艺术行业。她说自己仍然是个讲故事的人,只是故事的载体从报道变成了展览。相比做媒体,艺术馆提出了更全方位的要求,除了懂艺术、读理论、看作品,还要深度参与场馆搭建和空间运营,挑战越来越多,生活也日益精彩。
“人生旅程是一次探险,我不会去设限,所有遇见都是意外。”孙文倩说,有些意外会让人觉得美好,有些意外就像是噩梦,无论开盲盒结果如何,不要停下探险的脚步。人生如逆旅,我们都是行人。
最近这次去墨西哥,孙文倩和资深策展人孔长安一同开启了追寻之旅。步履所及,是弗里达·卡罗和迭戈·里维拉的痕迹。
迭戈·里维拉是墨西哥“壁画三杰”之一,弗里达·卡罗更是殿堂级的艺术家。两个人的艺术与生命紧紧勾连在一起。弗里达·卡罗曾自述她的一生经历了两次致命打击,一是在少女时代遭遇车祸导致终身残疾,二是遇到了一生挚爱却风流成性的迭戈·里维拉。
孙文倩站在弗里达·卡罗和迭戈·里维拉的画作面前,睹物,思人,再次想到了“身份”:“你看弗里达·卡罗的爸爸是德国人,妈妈是土著人与西班牙人的混血儿,在那个年代也是很中产的家庭。她的人和画,起初都是有欧洲人的印记的。但是和迭戈·里维拉在一起之后,他们不断回到(自我身份的)原点:我是谁,我代表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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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达·卡罗以自画像闻名,因为她“是自己最了解的人”。美术史将她划进超现实主义的队列,但她说,“我不是,我从不画梦。我画我自己的现实”。
“弗里达·卡罗有全世界最出名的朋友圈,巴勃罗·毕加索、胡安·米罗、乔治亚·奥基弗、列夫·托洛茨基,但她关注和表达的永远是自己的真实,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是鼓励到我的。”孙文倩说。
草间弥生是另一位打动孙文倩的艺术家。因为筹办“草间弥生—我的一个梦”回顾展,孙文倩3次带团队去日本拜访。她发现,享誉全球的草间弥生是一个连自己的艺术馆开幕都不去参加,躲在工作室里继续画画的老奶奶。“也许有人觉得她神经质,可在我眼里,她就是一个充满睿智和慈爱的小女生。”孙文倩回忆说:“她非常害羞,说话时都不敢直视你的眼睛。每天在工作室里喝个小茶,吃她的小饭团。我每次去都会从上海带一些特色甜品和点心,她就很开心。”
当艺术家臻于化境,不会在乎外物与人言,听凭自己的本心,就能返璞归真。弗里达是这样,草间弥生也如此,这是孙文倩悟到的。这番领悟,也不断促使孙文倩去确认自己的“身份”。
孙文倩对上海当代艺术馆有非常形象的期待。她用了两个词:清泉、中流砥柱。清泉指的是坚守艺术馆的责任与义务,维持精神上的气质。至于中流砥柱,则要通过打造“没有墙的美术馆”来一砖一瓦地实现。“过往提到美术馆、艺术馆,就想到传统的‘白盒子’。几百年来,艺术好像一直在教堂里,在白墙上。”孙文倩的野心,是把艺术馆高高在上的姿态放下来一点,“如果每个人都能欣赏美,就不会有那么多黑暗。即使仰望不了星空,生活中依然会有一点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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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乐趣,也是生活的乐趣,两者应该结合在一起。为此,孙文倩自诩“最努力进大学的馆长”,无论演讲还是陪艺术家做工作坊,她每个月通常要进一两次校园。拥抱年轻人,就是拥抱新创意和新力量。校园活动成了一个引子,吸引更多新生力量加入当代艺术,一些当年的实习生如今已成为崭露头角的策展人和研究者。她至今还记得很多在校园里结识的年轻朋友,会通过社交网络和他们聊天。比起燃灯者或者引路人之类的冠冕,她更喜欢从年轻人嘴里听到这样的称呼:“永远28岁的馆长姐姐”。
孙文倩说:“艺术馆不是做10年、20年,而是要做200年、300年,上海当代艺术馆是所有上海人的馆、所有中国人的馆,甚至世界上所有热爱当代艺术的人的馆。”要实现这样的宏愿,当然大道多歧,但孙文倩打了个比方,要像影视剧里的清兵,胸前顶个“勇”字,懵懂热情又奋勇无悔地走下去。
至于整个行业,见过繁华也见过萧条的孙文倩说,艺术就像自然的循环,太阳会升起也会落下,每个馆有高峰也有低谷,但只要人在,艺术就会在。
余至柔
从起点,望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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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简介)
余至柔,英文名:Justine Alexandria Tek,余德耀美术馆馆长。余德耀美术馆由印度尼西亚华人企业家、慈善家和收藏家余德耀先生创办,于 2014 年 5 月 18 日正式对外开放。余至柔是余德耀先生之女,2015 年 10 月加入余德耀美术馆任执行 CEO,2017 年担任余德耀美术馆总监,2022 年接任余德耀美术馆馆长。2012 年 7月,余德耀美术馆签署落户徐汇滨江地区的协议,这是上海市“西岸文化走廊”品牌工程正式启动的标志之一。
从空中俯瞰丰谷路与龙腾大道交界处的余德耀美术馆(原西岸馆,现已迁址上海蟠龙天地),它显得颇为醒目。
砖红色外墙的主展厅,由原龙华机场的大机库改建,工业风彰显出飞扬开阔的结构感。另一半玻璃厅,则是光影交叠之处。适逢晴日暖阳,光线透过屋顶的窗格与外墙的玻璃,在地上投射出多样的线条与图形。拍摄时,年轻的馆长余至柔穿行在明暗之间。等待更换的高跟鞋和板鞋随意地摆放在阶梯上,静谧生动,像一件小型装置作品。美术馆似乎就有这样的魔力,给置身其间的一切渲染艺术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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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拍摄暂告一段落,余至柔脱掉并不舒适的高跟鞋,进入了另一种状态。她接过冰拿铁,搅匀,大吸两口,解一解疲惫和闷热。团队成员来沟通工作,轻松的氛围仿佛年龄相仿的闺蜜在讨论晚饭去哪里吃。她还半开玩笑地问摄影师:“我是不是你拍过最僵硬的模特?”
可一旦坐下来,聊起美术馆,余至柔的眼神里又闪现出坚定的光芒。一来,这是父亲余德耀的遗志。二来,以当代艺术为业,也是她反复确认的未来。
余至柔的讲述有两个关键词,历史和起点。往回看,一切都是历史,当下皆为序章。向前看,凡事必有起点,初始通向未来。连通起点与历史的方式有千百种,余至柔选择的那种,叫当代艺术。
余德耀是印度尼西亚知名的华人企业家,也以艺术收藏和慈善事业闻名。在这样的家庭长大,余至柔从小没有受到太多束缚。除了规定要学中文,其他都算得上自由,可以跟着喜好走。
高中时,余至柔接触到一堂环保课。有别于教室里传统的授课方式,这堂课设在岛上。老师带着她和同学们登上了无名小岛,可以下海,可以捡垃圾,可以做任何与课程有关的事。唯一的要求是,3 天内,全班同学要交出 20 份报告。在“千岛之国”印尼,这种身临其境的教学方式深深打动了余至柔。自然之壮美、环保之紧迫,以及跳出都市舒适圈的新鲜感,促使她在大学选修了环保新能源方向的专业。
那时的余至柔,对艺术所知甚少,对艺术行业的逻辑和规则,更是隔膜颇深。
转变发生在2014 年。余至柔应父亲之邀,出席美术馆的开幕式,也逐渐了解父亲多年的藏品究竟是什么。原来,除了克劳德·莫奈和巴勃罗·毕加索,艺术还可以有完全不同的展现方式。
于是,第二年,当父亲问起她有没有兴趣参与美术馆的管理,余至柔一口允诺。她加入的节点,恰逢艺术团体兰登国际创作的大型艺术装置作品《雨屋》在美术馆的展览临近尾声,全球规模最大的阿尔贝托·贾科梅蒂回顾展又箭在弦上。
以贾科梅蒂作为从业生涯的起点,余至柔与艺术的因缘可谓非凡。
压力当然是巨大的。毕竟,贾科梅蒂是二战后最富表现力的雕塑家和油画家之一。主导他的回顾展的,却是一个自谦“什么都不懂”的新兵。
初登“战场”的余至柔,在家和美术馆两点一线奔走,眼睛一睁就想着工作,忙到晚上 10 点才回家。在这场盛大的展览中,多数环节她都要从零到一地学习,这既是对她的抗压测试,也是对好奇心的剧烈刺激。恒温恒湿系统如何设置,门禁系统怎样升级,监控摄像头安装在哪里,都有严格明确的标准,需要一一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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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余至柔震撼的是“开箱”环节。她早先看贾科梅蒂的作品,是通过影像资料,只有一个大略的感受:作品本身较为忧郁,风格也偏重沉稳。当作品真正被搬进美术馆,面对一个又一个全新定制的红色木箱,每打开一个,就是一次视觉与心灵的震撼。余至柔形容说:“跟照片完全不一样,单看一个雕塑,它那种强有力的感觉好像会把你吞噬掉。贾科梅蒂的作品真的有打中我。”
全球知名的美术馆与博物馆,余至柔也去过。卢浮宫博物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她都曾和朋友一起参观,当时并没有太大的触动。可没有隔着围栏,没有隔着玻璃,近距离与大师作品邂逅的那一刹那,余至柔下了决心:艺术的路即便再多曲折,也要走下去。
那是2015年,余至柔履新,担任余德耀美术馆执行CEO。乍一听是高管的名头,但她要和团队成员一起,亲手开箱、拍照,铲掉地上过期的参观标志,再贴上新的。修复师工作时,她站在旁边看。作品检查核验,她不漏掉任何步骤。亲力亲为,事无巨细,既是经营态度,也是学习方式。单靠从书本汲取是远远不够的,余至柔喜欢在边干边学的过程中发现真问题,吸收经验。
“我刚开始也和很多人一样,觉得艺术圈应该很亮丽,有华美的开幕式,晚宴上摆满香槟。”说到这些,余至柔的脸上带着从容的笑意,“可越是具体地做下去,我越明白,只有日积月累地每天关注实际、留心细节,才能换来那么一两天的光鲜。”艺术行业不只意味着聚光闪耀的高光时刻,更意味着日复一日的挥汗如雨。
身处艺术行业近10年,余至柔很少穿高跟鞋,在她的印象中,好像只在余德耀美术馆开幕时穿过一次,从此就换回了最自在的平底鞋。这像极了一个隐喻,她只想做一个穿平底鞋工作的馆长。
贾科梅蒂是余至柔职业生涯具体的起点。但在更抽象和广泛的意义上,父亲和他亲手创立的美术馆、基金会,才是她的初心所系。
余德耀对艺术的热忱,并不靠嘴上的宣教,而是通过行动,点滴镌刻在女儿心上。
2022年3月,余德耀不幸因癌症去世。与病痛斗争的数年里,他从未停下艺术工作。贾科梅蒂展览开幕,医生反对他出席,他说比起身体的不适,心理上的遗憾更重,不去会后悔一辈子。弥留之际,他每天念叨的还是奈良美智的个展。
桃李不言,可余至柔通过父亲对艺术的态度,读懂了什么是用生命去爱。很自然地,艺术于她,也不再是单纯的工作,而成了人生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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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德耀有一个“收而不藏”的理念,收藏只是手段,关键是通过展示,让更多公众了解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个人的收藏可以成为大家的收藏。
循着这条思想脉络,余至柔开始思考,如何让更多公众了解、参与,进而钟情当代艺术。
在尊重艺术家和策展人的前提下,她会去寻找学术价值与公共兴趣的平衡。有时候,两个不同调性的展览错位并行,是一个可行的方法。“雨屋”展览和杨福东作品展“南辕北辙”,就是在同一馆内并行展出的例子。余至柔说:“有一个展览,至少有一件展品、一种氛围,能够让观众来打卡,是我们的方法。”毕竟,第一步,永远是让走进美术馆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当观看当代艺术成为一种习惯,后续的期待和实践才能得以接续。
余德耀美术馆很看重“跨界流动”:为艺术家开发周边衍生品,拓展在公众心目中的影响力;在商场等商业体中注入艺术内容,以具体的项目带动对作品的认知;当然还有公共教育,让更多人从小就接触艺术,把美术馆当作日常的“据点”之一。在余至柔心里,这些实事是美术馆最好的“广告”。
经由这些积累,如果进入美术馆的观众能不再满足于到此一游、打卡收工,会在回家之后主动拓展对艺术家和作品的认识,甚至像一些观众那样在美术馆里画画素描和临摹,是余至柔内心盼望的场景。在很多国际知名美术馆,不少观众会反复观看同一个展览。但在国内,“复购”仍然是很稀罕的事。这也是余德耀美术馆有意开掘的方向。
近10年来,国内的当代艺术馆日益增多。余至柔身处潮头,也会思考如何差异化。对于已经全球知名的艺术家,余德耀美术馆通常以回顾展的方式去呈现,这既是对艺术家艺术创作的完整追溯,也是对艺术史的忠实记录。至于年轻的艺术家,余至柔希望余德耀美术馆能成为他们的艺术起点,“50年后,或者80年后,当人们盘点一个艺术家,会说他是从余德耀(美术馆)开始的。”这不是贪慕声名,而是出于替当代艺术史存档的责任感。
针织长裙、披肩 均为ZHUCHONGYUN
黄色丝质上衣 SAMUEL GUÌ YANG 系带高跟鞋 GIVENCHY今年,余德耀美术馆位于上海青浦区蟠龙路的新馆将对外开放。这座更加融入自然环境的美术馆,除了承续既有的策展理念,也将展现更多的空间可能。“在美术馆内,希望艺术家和设计师能够打造一个艺术生命循环的空间,一个展结束了,涂改一遍之后,另一个人就能继续做。”余至柔说:“至于那些不太看展览的群体,比如小孩子,我们也会专门设计一些艺术教育项目,他们坐在美术馆的草坪上,看看雕塑,也是我们乐于见到的。”
任何美术馆对艺术的呈现都是有限的,但人的奇妙正在于,总是试图在有限之中探索无限。在以艺术探索无限的路上,有自我,有众生,有天地。
编辑/袁新
摄影/李银银(卢迎华)、贾睿(孙文倩、余至柔)
采访、撰文/许璐(卢迎华)、傅踢踢(孙文倩、余至柔)
造型/ Chris(卢迎华)、Choki(孙文倩)、Riri(余至柔)
化妆/洪雨(卢迎华)、Yuri(孙文倩、余至柔)
发型/洪雨(卢迎华)、程成 Chengcheng(孙文倩、余至柔)
造型助理/Guosheng、坤坤(孙文倩)
摄影助理/何健(卢迎华)
编辑助理/高雨朦、张艾琳
(内容详见《嘉人marie claire》2023年4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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